棠辞不由想起了十二年前澜沧江畔的自己,呛了一口水后昏昏沉沉地醒来,入目是清晨和煦的阳光,入耳是涓涓流淌的水流,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四下皆无人。站起身来极目远眺是一倾碧波,回身而望是绵延不断的群山,弟弟、妹妹皆不在了,父亲、母亲、柔珂再难见了,信都,京城,回不去了。
头顶飞过成行的大雁,暮冬风声呼啸,灌入耳内却化成了幼学启蒙时,父亲温厚沉重的声音: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棠辞那时才明白,伤心难过到了极点,原是流不出眼泪的。
“随我走。”棠辞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
以眼睛比了比高度,推测她不过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不是都像自己当初一样能挺过来的。
小女孩仍是沉默,少顷,跪下来向店家叩了几个头,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棠辞与柔珂后面。
脚步声一轻一重,柔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她腿脚不甚灵便忙将她抱在怀里,蹙眉问道:“哪里伤着了?”
许是扮作老夫妻扮久了,棠辞摇摇头,脱口而出:“慈母多败儿。”
本是无心之言,却听得柔珂满脸绯色,朝她白了一眼:“你幼时蹒跚学步,跌肿了双膝,还不是哭哭嚷嚷地寻伯母抱?”
棠辞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话音才落便着手为小女孩卷起裤脚查验伤势,一面向柔珂浅笑道:“你不知,我原是想寻你抱我的,可你那时只顾着逗含山。”
“尽会说些好听话哄人,你那时才几岁,便认清我了?”棠辞极是吃味的语调,还吃的自家妹妹的醋,听得柔珂笑意盈盈。
棠辞头也不抬,只唇角微勾:“我满月时便只对着你一人笑了,你说我是认得清还是认不清?”
柔珂轻轻剜了她一眼,不答话。
左脚脚踝肿了一大圈,脱掉小布鞋一看,脚背发亮。
柔珂不禁低呼了一声,向她关心道:“怎么弄得?”
小女孩不甚在意的模样,缓声答道:“赶路时不小心扭到的。”
棠辞捏着脚脖子上下看了看,问道:“疼得很么?寻个医馆?”
小女孩摇摇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径直盯着棠辞,声音稚嫩:“不疼,哥哥姐姐你们先忙你们的事。”
这么听话懂事的小孩儿,却没了父母长辈的护佑,柔珂心下一软,使力将她往上再掂了掂,令她抱住自己的脖子,看了棠辞一眼才与她笑道:“我们的事却是和你的事顺路。”
徐谦,先帝时京城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丁酉政变后辞官还乡。若说棠辞要来寻的是别人,柔珂还会心有疑虑,可若是徐谦,她却是安安稳稳地放了心。犹记当初新帝册立的祭天大典上,山呼万岁时,徐谦当场砸了笏板,扔了官帽,被两名内侍捉拿跪地后仍挺直了脊背不肯叩头,决心要给新帝下面子。他也挑的是个好时候,祭天大典不宜血腥暴戾,又有文武百官叩首求情直说徐大人饮酒多了失了臣仪,皇帝铁青着脸令他回府思过,没几日,他便递了辞呈。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皇帝惜他之才,不忍杀他,只盼着他来日回心转意再次出仕,这一盼却盼了十二年,眉目都没见着。
徐府。
不多时,棠辞与柔珂梳洗了仪容,由人领着进入厅堂,小女孩则是被人暂且往后院带去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