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周的独生子比钟鸣高一个头,早早出落成了个衣冠qín_shòu,不说话的时候长相比他爹还凶。两道标致的剑眉一挑,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眼沉郁得直接可以去黑帮电影里演少年大佬,那种锦衣玉食杀人不眨眼的小少爷。
钟鸣见到小少爷从来都是绕着走,好在小少爷目下无尘,出入都是黑漆漆的汽车接送,路过隔壁“凶宅”时眼睛都不抬,冻琉璃一样的眼珠覆着细长弯卷的睫毛,看不清神色。
大佬周最近在泡一个红透香港的女明星,热闹的除夕夜,他当然是惯例不在家,小少爷估计也跟着去花花世界浪了,所有古惑仔全部放假。
所以钟鸣才敢站到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试了试那个高度。
他拿手在爬满青苔的墙壁上比划了一下,小少爷有多高?这么高?等他长到这么高,是不是就能有那么威风了?
“大晚上不嫌腻,在人家门前学威风?”
钟鸣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去。
没见过面的少年梳着油头穿着黑衬衫,带着四五个打手模样的拥簇,抱臂看着钟鸣。
钟鸣还以为是小少爷回来了,这么一看,又不是小少爷。
那这人来别人家门口主持公道干嘛?
钟鸣试探着嘴贱,操着不熟练的粤语回嘴:“这又不是你家?你管我?”
少年十分凶戾,一脚就踹了过来。
钟鸣立刻后悔,捂着屁股跑上台阶,“打、打人是不对的,你当心我给你告老师!”
少年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听着“打到你扑街”长大,没听过北京胡同串子的告老师大法,当即一愣,随即更怒:“对错要你教?给我打!”
这可是和义堂家门口,哪、哪来的外地地头蛇!
钟鸣一边挨揍一边后悔,但嘴巴死紧,没流出一声叫喊。
当不成顶天立地的本地大佬,至少要当个倍儿有面儿的外地人!
但很快,坚硬的皮鞋尖重重踢上他的肋骨。
钟鸣皱着眉头闷哼一声。
少年残暴凶恶,听了这一声孱弱的声音,更是激得血都沸了,拳脚暴雨般落下。
钟鸣在湿泞的地上蜷得像只不新鲜的熟虾米,安静地等待他们厌倦。
大脑近乎麻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拳脚渐渐停了。
一只温热的手掌碰了碰他的额头,一触即分。
钟鸣冷得发抖,下意识地追随那股微薄的温度,一抬手,巧合地握住了一副指尖。
那个人往出抽了抽手指,感受到了钟鸣的抗拒,就没有再动,只是问:“起得来吗?”
粤语只在他的唇舌之间如此好听,起音是北平的雪,落尾是维港的雾,清越得像一声山间的钟声。
钟鸣睁开了眼睛,四照花洁白的花瓣下,白衬衫少年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认真地注视着他,衣领上用金线绣着名字,sean,以及周识。
他知道这是谁!
居然是小少爷打跑了那些小流氓!
钟鸣想,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不得不拜山头了。
小少爷犹豫了一下,凑近了一点,就着昏黄的灯光看钟鸣沾满血污的脸。少年显然比同龄人更瘦,更显得浓眉下的双眼圆碌碌,干净又灵活。
而钟鸣在那副冻琉璃一样平静坦然的目光里打了个寒颤。
送走一个煞神,又迎来另一尊,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钟鸣来到香港后,纯洁的社会主义灵魂迅速被资本主义毒瘤侵蚀,看了不老少的黑帮电影漫画和。
那些故事里,在大佬手下逃命的方法只有一个——
钟鸣咬了咬牙,豁出去了!
握着小少爷四指的手一松,破釜沉舟的心一沉。
“哥!我叫你一声哥,以后就是你罩我了对不对!”
小少爷疑惑地后退了半步,说:“哥?”
钟鸣福至心灵地改口:“识哥!以后你罩我?”
小少爷的白衬衫上还压着一个黑漆嘛唔的皮鞋印,松软的头发有一缕落在了眉睫上,满脸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罩人是黑社会干的,黑社会是不对的。”
钟鸣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自己刚才的挑衅被小少爷听去了?
小少爷摘下眼镜,在衬衫下摆上擦了擦,近视的目光突然失去了焦距,神情变得更认真。
他说:“但是以后,我会让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
钟鸣惊恐地发现,他好像是说真的。
时代梦幻似地前行,港岛一寸一寸靠向安稳的岸。
一九九零年代终于来临,一九九零年代终于即将过半,劲歌金曲的年代粉墨正浓。
那片岸就在咫尺之外,满打满算,回归前也就三四年。
铜锣湾的茶餐厅依旧生意不好不坏,虾子云吞面是穷学生的首选,有荤有素,最紧要是够果腹。不知道有多少黑框四眼仔吃完留下钱就跑,赶往兼职的便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