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又担心了起来:“我舅舅刚刚被评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
耿伟强用套着钻戒的手指敲着桌子说:“现在哪个官倒不是共产党员,不是领导干部?平头百姓、共青团员有权批条子吗?再说,你这是等钱救命。”
走出“同兴楼”,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2
舅舅住在县政府大院宿舍区一座带院子的平房里,当晚我酒气熏天地敲开了舅舅家的门。舅舅坐在客厅里的人造革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叫《河殇》的电视专题片,我进去的时候,舅舅拍响了身边的木质茶几:“太不像话了!”我以为舅舅在骂我喝酒,就站在舅舅的身边毫无必要地搓着双手,不敢坐下。
舅舅指着电视对我说:“什么黄色文明,海洋文明,简直胡说八道!没有长城这座围墙,豺狼虎豹不都进来了?”
舅舅在骂电视专题,我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连声附和说:“舅舅说得对,乡下每一家、城里每个单位都是有围墙的,小偷太多了。”
舅舅示意我坐下来,然后跟我说了许多关于理想和信念的话,他说现在年轻人很成问题,整天想到的就是“我要怎么样”,从来不考虑别人怎么样国家怎么样老百姓怎么样,资产阶级自由化最终就是要每个人都成为极端的利已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我在这个冬天的晚上,晕头转向地跟着舅舅一起揭批自由化的祸国殃民,我借着酒力说:“我保证跟自由化划清界限。”
舅舅的家很像乡下的一个杂乱无章的手工作坊,几个做工粗糙的老式的柜子倚在墙角里,米缸、腌菜坛子和几张木质的椅子同时挤在十几个平方的客厅兼饭厅里,墙上挂着一串串干枯的红辣椒和几张印有刘晓庆、杨在葆头像的年历,昏暗的灯光下弥漫着腌菜的酸腐味,一台17寸黑白电视机将黄河长城故宫阿波罗神庙自由女神像全都弄得黑白分明、势不两立。
舅妈从废品回收公司下岗了,每月只拿四十块钱生活费,表妹还在上小学,全家只靠舅舅一个人工资。当时我很幼稚地想,是不是因为舅舅家里太寒酸,才被评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
说完了反自由化的事,我向舅舅说起了借钱的艰难,舅舅沉默了一会,说:“最近我的工作太忙,等过了这几天后,我来帮你借。”
我将倒大麦卖给县酒厂和批五十吨计划水泥的想法告诉了舅舅,舅舅突然用警惕的目光盯住我,他声色俱厉审训我:“谁给你出的坏主意?谁让你胆大包天地来找我的?”
在舅舅尖锐目光的压力下,我只好出卖了耿伟强,舅舅又拍桌子了:“耿天龙这个混蛋只要再晚两年退休,我就让他后半辈子每年在大牢里看春节晚会。商业局每年计划内的自行车、彩电全都被他儿子套走了,什么东西!”舅舅气得骂了起来。
我知道舅舅是一个正派本分的人,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沾舅舅的光,但这次是救我母亲的命,我必须硬着头皮作最后的垂死挣扎,看着舅舅拿出了烟,我立即上前划着火柴给他点火:“舅舅,实在借不到钱了,只有你能救我妈的命,你就开一次后门吧!”
舅舅粗暴地推开我点火的手:“不行,一次也不行!”
火柴梗上的火焰和我心中的希望同时在我冰凉的手上熄灭了。
舅妈是一个直性子的粗人,她夺过舅舅手里的香烟狠狠地扔在地上:“你这个人不给我安排工作就算了,你连亲姐姐都见死不救,你还算人吗?”
舅舅被舅妈过激的言行镇住了,他坐在仿冒的真皮沙发上一时不知所措,眼睛盯住黑白电视,电视上一个外国男人正心情愉快地刮脸上的胡子,是一个“吉列”刀片的广告。
舅妈趁机将自己心中的一腔怒火通通发泄出来:“你优秀共产党员就了不起了,电视上聂荣臻连日本鬼子的女儿还救呢,人家官比你小,人家聂荣臻不是优秀共产党员?”
舅舅终于打断了舅妈的话:“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呀,怎么能这么乱比呢?”
舅妈不依不饶地说:“你姐姐讨饭供你上学读书,背着粮食走几十里送到学校,自己累倒在学校门口,六0 年不是你姐姐,你能活到今天?当了个副县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要是当了皇帝,还不把穷亲戚全都赶尽杀绝。”
舅舅声音软了下来,看看呆若木j的我,又看了看满脸怒气的舅妈,他说:“你们应该理解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开一次后门和开一万次后门,性质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舅舅突然又对舅妈说:“你也不要再给我冒充有情有义了,好像别人都是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家里的钱一分也不要留,还有准备买彩电的两千三百块钱,统统给我拿出来。我看黑白电视很好。”
舅妈顿时傻眼了,她像当头挨了一记闷g,身子软软地走进了里屋。
这时,在里屋做作业的表妹跑了出来,她递给我一个:“表哥,你别跟我爸斗气,他就是一个不讲理的人。”
舅舅朝表妹挥挥手:“去屋里做作业去!”
表妹噘着嘴走进屋里,狠狠地关上房门。舅妈将两千六百块钱交给舅舅:“积攒十几年了,全部家当都在这里。”
舅舅将钱点好后塞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