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将范妮填的入境卡递了出来,对范妮说了句什么,但范妮还是什么也没听懂,她小心陪着笑,说:“pardon?”
他又说了一遍,可范妮还是什么也听不懂,她晓得他说的是英语,可是,不是她学的那种英语。她转下头去看他手里的笔点着的地方,发现自己还是把维尔芬街的地址写错了,写到别的格子里去了。那黑人移民官从自己桌子上拿出一张空白的表格给她,并示意她先让到一边去写。
范妮回到刚刚想入非非的长桌子前,她小小心心地填好表,站回到外国人通道的队伍里。她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听不懂美国式的英语,就象她家洗衣服的安徽小保姆听不懂上海话那样。这次她学了乖,不再对移民官说hello,可将重新填好的表格连同自己的护照交进窗口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又陪上了笑。那个移民官照样一点也不理会她,仍旧是防贼那样的神情,还有勉强藏入那神情里的不欢迎。就象在上海开往闹市区的公共汽车上,上海小市民对乡下人的那种表情。
等范妮拿回敲了一个红色图章的护照,经过移民局的关口,到了行李大厅。行李转台上,已经有行李转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行李带来了到家的感觉。有人已经取了自己的行李,向海关的闸口走过去。当行李大厅的自动门在海关通道后面打开的时候,她听到外面有人惊喜地尖声大笑,那是亲人相逢的声音。通过海关后面的门,她看到到达大厅里面花花绿绿的人,墙上庆祝新年的大红蝴蝶结,还有大玻璃窗外的碧空。范妮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从胃那里发出的颤抖一直波及到全身,范妮不得不咬紧牙,并握紧自己冰凉的手来控制自己。她不愿意失态,所以将紧握的拳头c到衣袋里,笔直地站在行李传送带旁。和她边上一起等行李的旅客们相比,她简直就象沙漠地带的树那么笔直和僵硬。
海关通道后面的自动门因为不断有旅客出去,而不停地被打开,一股股热咖啡的香味扑进来,那是象阳光一样活生生的香味,安抚着默默发抖的范妮。
范妮在传送带上见到了各种各样漂亮的箱子,那是有钱人的箱子,结实,轻,贴着假日酒店的标志,有的箱子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粘纸,是经过了不同航空公司旅行的纪念标示。还有风尘仆仆的背囊,防雨面子的,顶上的带子紧紧缚着卷成一个筒的地毡,那是做自助旅行的年轻人的行李,他们要的是另一种更自由的生活方式,在行李上就能觉察到,将他们的行李与漂亮箱子放在一起,就能显出那漂亮箱子的乏味。可要是看到也是风尘仆仆,但象乡下人那样劳碌而拘谨的箱子,沉重,粗陋,难看地在拉练上吊着小铜锁,拦腰绑着加固用的细麻绳,总能在这样的箱子的什么地方看到中文字。
就象范妮的箱子一样。
远远的,范妮看到自己的箱子跟在一只通红的小箱子后面,那小箱子上面,银色的拉练象项链那样闪闪发光,而自己的黑箱子,它象米店里的大米包一样向自己转来了,带着一副闯荡江湖的泼辣。范妮的脸突然红了,她恨不得能不要伸手去取自己的箱子。她看到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孩,弯下腰的时候,曲卷的长发象窗纱一样拂向前,她伸手取下了那只红色箱子,喀哒一声就拉出了两条亮晶晶的拉杆。而当自己被绑得象炸药包一样的箱子转到面前的时候,范妮不得不伸手拿下它们。它们简直比石头还要重,箱子的把手一拎,就断开了,象猪耳朵一样耷拉着,她不得不拉住绑在上面的细麻绳,它们是结实的,可是勒肿了她的手指。她想到了上海街上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简陋行李的外地民工,他们和范妮其实是一样的,行李不是为一次旅行用的,而是自己的全部家当。范妮惊奇地意识到,对纽约来说,自己和到上海的外地民工一样,是外来的穷人。并不是回家,而是来此地碰自己的运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箱子被绑得太奇怪了,海关的人远远的就看到了她,等她到了通道口,海关的人要她开箱检查。将自己的箱子用尽全力搬到海关的长条桌子上的时候,范妮的脸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范妮想到了在前进夜校学到的nelish 第三册里的课文,海关开箱子检查,遇到了瓶子,就怀疑是偷带的香水,范妮想起了一个男人读课文的声音:“re?”当时上课的英文老师还特别告诫说:“准备出国的同学注意了,这是飞机场海关的标准用语,意思是:有什么需要申报的吗?如果没有及时申报,被查出来,麻烦就大了。”这个老师总在上课中间提请“准备出国的同学”特别注意,他自己没有出过国,可是他精通许多出国要遇到的事,他也是出国迷之一。
胖大的海关官员示意范妮打开箱子,他根本什么都没有问。
范妮知道自己解不开那些麻绳。
“itvery difficultyopen; sir。”范妮窘迫地说,她恨不能说这箱子根本就不是她的。这时,胖官员沉着脸,用把锋利的小刀c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