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算是轮到范妮家扬眉吐气了。自费出国的消息频频吃紧的时候。打算出国的,人心惶惶,象当年国民党撤退时那样。范妮终于赢得了她想象中隆重的羡慕。从范妮得到美国语言学校的签证以来,不是他们请大家吃饭,跳舞,告别,就是别人请范妮吃饭,跳舞,告别。这次,范妮在别人的脸上看到了被掩盖在笑容里的悻然,那是还没有能够得到外国签证的人,席家的人,虞家的人,郭家的人,盛家的人,祖上和他们王家有生意上,亲属联系的人,当年都是有千军万马在外国的家族,后来也和他们一样被自己那复杂的海外关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现在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海外关系,可以帮助他们离开上海。范妮发现,他们看她的样子,象牢里的人看着天上的鸟一样。范妮于是猜想,大概从前自己看别人,也是一样。真正到了发急的时候,就像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找到一个烂水手,也要嫁到外国去。那种在渴望逃亡中煎熬的眼神,范妮实在太理解了。
签证下来的日子里,范妮时时在心里劝自己相信,自己是真的就要到纽约去了,去祖上和洋人做生意发家的国家,去爷爷和叔公从前留学的地方,去现在婶婆仍旧住的地方,去传说中乃乃隐名埋姓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她是真的要去纽约,当一个真正的外国人。范妮每天都劝自己相信这一点,可是总是象做梦一样,怎么也不能相信。看了自己护照上的签证,看了写着自己名字,目的地是纽约jfk的飞机票,还有曼哈顿岛上的语言学校入学通知书,还是不能真正相信。
如今,还有最后一晚上,终于是要离开这里去美国了。自己也会像那些离开的人一样,一去不回头,毅然决然,音讯全无,连衣锦还乡都不要了,只求自己在美国像婴儿一样重新开始。
“坐楼上还是楼下?楼上是有台布的,豪华点。楼下么,就实惠点,自家人来吃饭,将楼下的桌子拼起来,也蛮好。”胖胖的女跑堂招呼着这家人,维尼叔叔常到红房子西餐馆吃大菜,跑堂的人都认识他,所以用自家人的语气商量着说话。
维尼叔叔用手揽过范妮的肩膀,对女跑堂说:“今天是大日子,我家范妮明天就到美国去读书了,家里人最后聚聚。”
“告别宴会啊,”女跑堂看了看范妮,范妮对她突然笑了笑。范妮也可以算是个白净的上海女孩子,头小,高鼻子,带着一点宁波相,但她一笑,脸上那种带着点孤僻的清秀样子就被她的笑打乱,她笑得很用力,一双眼睛大睁着,带着紧张,一点也没有清秀女孩子应该有的甜。女跑堂也对范妮客气地笑笑,她并不喜欢这样就是不说话,也一副小姐相的女孩子,于是女跑堂收回眼光,说,“那么,总归要上楼去。”
女跑堂说着,自己就先上了楼梯。红房子的楼梯又小又窄,是木头的,踏上去吱吱嘎嘎地响。
高大的叔公一个人就把楼梯塞得满满的,虽然他已经衰老,但走路的样子仍旧不肯示老。他的呼吸像老人那样,是粗重的,带着咝咝的不畅通的声音,但他还是努力收着自己的肚子,腰背都是笔直的,保持着一生都常常运动,又谙风情的男人的样子。他将一条真丝的小方巾系在灰色的衬衣领子里,包着皮肤已经非常松弛的脖子,敞着黑色的派克大衣,他声音洪亮地说:“这喜乐意的楼梯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小得来,暗得来,到底缺少派头。”
要是按叔公的建议,范妮的最后一餐,应该去希尔顿酒店的扒房,吃法国大厨子烧的正宗法国大菜。叔公是在一班在恩派亚公寓后面的网球场打网球的人那里了解到的上海行情,那里是上海最时髦,最惯派头的地方,最适合叔公的脾气,就象他当年要跟年轻的美国领事比汽车那样。美国领事用的是政府的钱,而叔公用的是家产。但如今,家里人心里都明白,叔公是不会为自己的建议花钱的,他就是建议而已。按说,他是王家的主要继承人,从上海带去的诺大家产,祖上与美国人多年生意上的代理关系,连同当时从上海船运到香港的新款雪佛莱房车,就是和美国领事斗富用的,都是叔公在享受。就算五十年代时,王家在香港投机股市,受到重创,王家在香港从此一蹶不振,但还是瘦死的骆驼。王家的女人没有一个进舞厅谋生的,王家下一代的孩子们照样送到美国留学,叔公还是花天酒地了一辈子,还在香港养过一个过气的上海歌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流行人造革的时候,他一时兴起,就把他家里椅子上的真皮面子,全换成了人造革的。但他回上海来以后,张罗着买侨汇房,但也没有买。说冬天没有取暖太冷了,要买个大暖气,但还是没有买。他计划得头头是道,但从不真正花钱。在范妮出国的经济担保上,他让已经离婚多年的爱丽斯婶婶出头,总算动用了自己的面子。可是无论如何,他是家里的恩人,也不能让他出这个钱。所以,当时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爷爷。爷爷垂着眼睛,当没有听见,接着跟维尼叔叔商量红房子的事情,叔公的建议也就不了了之了。
爷爷再三问,是不是吃得到正宗的红房子菜,象烙蛤蜊和牛尾汤,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