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热烈的、几乎不认识的康妃,福临无限感慨,叹道:“你不能
去。皇三子即将继位!……”“啊!〃听到皇上亲口宣布,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叹。皇太后是由于欣慰,皇后是因为在意料之中,妃嫔们觉得心里踏实了,康妃却是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哭得更凶,几乎喘不过气来。
福临小心地从康妃手中抽出右手来握住皇后的手,望着她们两人说:“不要哭,不要哭了……朕对不起你们。但这不能怪朕,朕的本心原不想害你们,只是无法违拗自己的本性罢了……但愿你们来生再不要投胎富贵人家,去尝一尝人间的情爱吧!……小珠儿,小珠儿呢?〃自从姐姐去世,再没有听到这样亲切称呼的董鄂妃,连忙从众人背后走了过来。福临想放开康妃的手,但康妃紧紧握住,只管把脸贴在上面哭泣。福临便又抽出右手来握住了董鄂妃的小手,静静地笑道:“半年多了,你枉担了虚名,也亏你一声不响,默默忍受。你和你姐姐长得太象,心地也一般无二,世间、宫中怕是都容你不得的。与平日后受百般苦痛,不如跟我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去见她。〃董鄂妃这时反倒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皇上,神色坚定,连连点头。
福临的目光越过皇太后,越过面前粉白黛绿的后妃们,环视着床头几上堆积着的许多图书、画卷,长叹一声,说:“朕将去矣!独念茫茫泉路,能读书否?悠悠来生,解读书否?……”
只在此刻,他眼睛里的冰仿佛消溶了一点,沁出了两滴冷泪。但他很快抹去,仍用冷静的声调说:“皇额娘,朕已想好皇三子的名字,就叫玄烨。〃次日,正月初六。三鼓刚过,王熙已急急忙忙奉召来到养心殿,此时的福临浑身滚烫,脸庞猩红,但神志还很清楚。
他躺在御榻上,用微弱的声音对跪在榻前的王熙说:“朕患痘症,势将不起。你可详听朕言,速撰诏书,就在榻前书写。〃王熙恭听着,只觉得五内崩摧,泪不能止,奏对竟不能成语,一片含糊,到最后,岂不成声了。
福临叹道:“朕平日待你如何优厚,训戒如何详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数。君臣遇合,缘尽则离,不必如此悲痛。况且已是何时,安可迁延从事?〃王熙勉强拭泪吞声,听皇上口述,就御榻前写成诏书首段。他见皇上说话困难,便奏道:“如此撰诏,臣恐圣体过劳。
容臣奉过皇上面谕,详细拟就,进呈御览。〃福临点头同意,把诏书大意讲了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门下西围屏内撰拟去了。他写好一段,便送往养心殿,先后三次进览,撰写完毕后,日已渐落西山。御前侍卫告知王熙,所撰诏书已蒙皇上钦定,皇上命学士麻吉勒、贾卜嘉二人捧诏奏知皇太后,然后将宣示王贝勒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跄着出宫去了。暮色渐合,辉煌的殿阙宫门在最后的一道阳光中,闪着凄凉的光泽。环顾大内,竟没有一点声响。王熙心中悲怆无名,只觉那一阵阵北风,比三九寒冬时还要刺骨!
王熙撰拟的遗诏,此时就放在慈宁宫庄太后的桌案上,她已经看过四遍了。
就这样发布吗?
不!那怎么行!福临的固执心肠,在遗诏里也不减分毫。
“满汉一体”的话,现在怎么能写在遗诏上?把六部放在内阁之下,撤议政王大臣会议之制等等,这会造成什么后果,激起什么样的反抗啊!
庄太后绕着桌案大步地踱来踱去,两道乌黑的眉毛几乎扭结在一起了。但她心里并不乱。她现在要做的,不仅是分辨是非,更要紧的是权衡轻重。
从内心深处说,庄太后是站在儿子一边的。儿子所做的集权的努力,儿子学汉文、用汉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江山永固、社稷长存,都是有远见的举措。但是他太沉迷了!不分青红皂白,全盘汉化,前明是怎么灭亡的?而且他推行得这么专断、这么仓促,怎能不激起满洲亲贵的愤慨!
如今的情势,汉族新服,满洲方张。掌国柄者所惧怕的,在满不在汉,怎么能够逆时势而为之?
至于要安亲王辅政,那就连提都不能提了!不记得多尔衮辅政、济尔哈朗辅政留下的遗痛吗?
不!遗诏决不能这样发布出去。
可是,这是自己唯一的爱子的临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