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又抽泣一声。玉墨撩开帘子,咬着牙用耳语说:“你们哭什么?有我们这些替死鬼你们还怕呢?”
书娟在黑暗中看着她流水肩、杨柳腰的身影。多年后书娟把玉墨这句话破译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玉墨回到帘子另一边,从透气孔看见日本兵拖着浑身没穿衣服只穿绷带的王浦生往大门方向走。
王浦生疼得长号一声。戴涛大声说:“这孩子活不了两天了,为什么还要……”
戴涛的话被一声劈砍打断。两天前玉墨企图用一个香艳的许愿勾引他活下去,他说他记住了。现在他存放着那个香艳记忆的头颅落地了。
已经没有活气的王浦生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我日死你八辈日本祖宗!”
翻译没有翻这句中国乡下少年的诅咒。
王浦生接着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
翻译在少佐的迫下简单地翻了一句。少佐用沾着戴少校热血的刀刺向王浦生,在他已溃烂的腹腔毫无必要地一刺再刺。
玉墨捂住耳朵,小兵最后的声音太惨了。两天前豆蔻还傻里傻气地要弹琵琶讨饭和这小兵白头偕老的呀,这时小两口一个追一个地做了一对年轻鬼魂。
手电筒光亮熄了,杂沓的军靴脚步已响到大门口。接着,卡车喇叭嘟的一声长鸣,算做行凶者耀武扬威的告辞。当卡车引擎声乘胜远去时,女人们和女孩们看见英格曼神父和法比的脚慢慢移动,步子那么惊魂未定,心力交瘁。他们在搬动几个死者的尸体……
玉墨呜呜地哭起来。从窗口退缩,一手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着澎湃而下的泪水,手上厚厚的尘土,抹得她面目全非。她是爱戴少校的,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颗心能爱好多男人,这三个军人她个个爱,爱得肠断。
这时是凌晨两点。
第十四章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清晨六点,两位神父带领十三个女学生为死去的三个军人和陈乔治送别。女孩们用低哑的声音哼唱着《安魂曲》。我十三岁的姨妈书娟站在最前面。日本兵离去后,她们就用白色宣纸做了几十朵茶花。现在一个简陋的花环被放在四具尸体前面。刚才女孩们抬着花环来到教堂大厅时,玉墨带着红菱等人已在堂内,她们忙了几小时,替死者净身更衣,还用剃刀帮他们刮了脸。戴少校的头和身体已归为一体,玉墨把自己一条细羊毛围脖包扎了他脖子的断裂处。她们见女孩们来了,都以长长的凝视和她们打个招呼。
只有书娟的目光匆匆错开去。她心里还在怨恨,在想,世上不值钱不高贵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这群卖笑女人,而高贵者如戴少校,都是命定早亡,并死得这般惨烈。
她看妓女们全穿着素色衣服,脸色也是白里透青,不施粉黛的缘故。赵玉墨穿一袭黑丝绒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头倒不少,服丧的行头都带来了。书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懒得了。妓女们在鬓角戴一朵白绒线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绒线衣做的。
英格曼神父穿着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饰,因长久不穿而被虫蛀得大d小眼。他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梳向脑后,戴着沉重教帽,杵着沉重的教杖走上讲台。
葬礼一开始,书娟就流下眼泪。我姨妈孟书娟是个不爱流泪的人,她那天流泪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讲述过这三个中国战士的死亡,讲述这次葬礼,总是讲:“我不知到底哭什么,哭得那么痛。”老了后书娟成了大文豪,可以把一点感觉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当时流泪是因为她对人这东西彻底放弃了希望:人怎么没事就要弄出一场战争来打打呢?打不了几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动物了。而动物也不吃自己的同类呀。这样的忍受、躲避、担惊受怕,她一眼看不到头。站在女伴中低声哼唱着《安魂曲》的书娟,眼睛泪光闪闪,看着讲坛下的四具遗体。
她从头到尾见证了他们被屠杀的过程。人的残忍真是没有极限,没有止境。天下是没有公理的,否则一群人怎么跑到别人的国家如此撒野?把别人国家的人如此欺负?她哭还因为自己国家的人就这样软弱,从来都是受人欺负。书娟哭得那个痛啊,把冲天冤屈都要哭出来。
早晨七点,他们把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园中。
英格曼神父换上便于走路的胶皮底鞋,去安全区报告昨夜发生的事件,顺便想打听一下,能否找到交通工具把十几个女学生偷偷送出南京。哪怕能有一辆车,把女孩子们安全运送到拉比先生家里,或者让她们在罗宾逊医生住处挤一挤都行。只要有一两名安全区委员会的委员跟随车子,保障从教堂到拉比先生或罗宾逊医生的宅子五公里路程上不被日军截获。发生了昨夜的事件,英格曼神父认为教堂不但不安全,而且似乎被日军盯上了。他觉得日军在搜查阁楼之后,一定会怀疑那些女学生们没有离开,从而怀疑法比给他们的解释:在南京陷落前,所有女学生都被家长带走了。英格曼神父甚至恐惧地想到,日本兵连女孩们的气味都能闻出来。他记起昨夜,似乎听到一个女孩失声叫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