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说:“先揍一顿,再带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边,点起小烟袋,回来就说:“揍是不能揍,咱们跟他算一算细账,小猪倌快去叫栽花先生来。”
小猪倌提着小扎枪,使劲往外挤。才刚走到院子里,听见郭全海在里屋叫道:“叫他带算盘子来。”
小猪倌去了不一会,带了戴眼镜的黑瘦的栽花先生来。郭全海说:“来,大伙闪开,先客让后客,咱们跟财神爷算算剥削账。”这时候,一个积极分子说:“杜善人,痛快说出来,金子搁在哪?要不回头算起来,欠咱们多少,要你还,一个不能少。”
“我没有呀,算也没有,不算也没有。”
栽花先生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把鼻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拨拉着算盘子,拨得哔哩啪啦响。郭全海说道:“撇开你收下的租子不说,光算你剥削咱们扛活的钱。本屯外屯里青外冒烟的1还在外,你一年起码雇三十个扛活的。一个扛活的能种五垧地。大伙说能不能种?”
1在地主家帮青,即作长工,回自己家吃饭的雇农,叫里青外冒烟。
好多声音回答说:“能种。”
老孙头添一句道:“有马能种上。”
郭全海又说:“一个扛活的,连吃喝,带拿劳金钱,花你一垧地出息。马工花一垧地出息。”
老孙头说:“要不了那么多。”
“就多算点,大租花销,算一垧地出息,共是三地,你净赚二垧,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为他脸和手脚都是漆黑的,这位黑大叔戴着眼镜子,一面用指头拨动算盘珠子,一面报告大伙说:“一垧地出五石粮,他一年从一个扛活的身上剥削十石粮食,年雇三十个劳金,三得三,他一年剥削咱们三百石粮食。”郭全海又说:“他在我们屯子当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个扛活的,有多无少。黑大叔,你算算,这些年来,他一总欠咱们多少?在早,咱们穷人向他贷钱,他要咱们五分利、六分利,咱们不向他要那么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连息带本,共是多少?”
屋子里没有人吱声。栽花先生拨动着算盘珠子,这是老算盘,拨动起来,哔哔剥剥地响着。杜善人也是会归除的人,这一细算,他心才着慌。他的脸上灰一阵,白一阵,汗珠滴滴嗒嗒往下掉。栽花先生说:“三十年,不算利息,光血本,他欠穷人九千石粮食。”大伙听到这数字,一窝蜂似地吵嚷起来了。都冲着南炕和杜善人挤来。杜善人的老伴抱着小孙子说道:“别哭,小崽子,奶奶在这儿。”
杜善人被人推挤着。呆在地当中,一声不吱。大伙吵嚷着说:“说呀,你成哑巴了?”
“你瞅他,像捆秫秸似的。”
“叫他还粮,不带利息,先还九千石,咱们正缺粮。”“欠账还钱,这是你们自己定的律条儿。”
“在‘满洲国’,大财阀心眼多狠。扛一年活,到年跟前,回到家里,啥啥也没有,连炕席也没有一领,米还没有的淘。地主院套,可院子的猪肉香,鸡肉味,几把刀在菜墩上剁饺子馅子,剁得可街都听着。白面饺子白花花地漂满一大锅,都是吃的咱们穷人的呀。可是你去贷点黄米吧,管院子的腿子,连喯带撵地喝道:”去,去,年跟前,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呀?‘那时候,咱们光知道哭鼻子,怨自己的命苦,再没存想他们倒欠咱们的血账。“
男女老少,你一言,我一语,把屋子里闹得热烘烘,也听不出来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郭全海扯大嗓门叫唤道:“大伙消停点,消停点。咱们挖地主财宝是要咱们的血汗财,是财宝还家。咱们穷人的劳动力造出了房子、粮食,外加金子、银子,都得要回来。”
屋里屋外,四方八面,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合在一块,像雷轰似地答应着:“对,都得要回来。”
郭全海用他的叫哑了的嗓门冲栽花先生说道:“你算一算,他的家当够不够还咱们的账?”
“不用算,差老鼻子呐。”
郭全海对大伙说道:“杜善人的家当不够还咱们,这房子也是咱们的呐。自己的房子,咱们能清查一下,别乱套,加小心,别摔坏镜子,这都是咱们自己的了,别忙动手,咱们先说怎么处理他?”有一个人说:“叫他去见韩老六。”
郭全海连连晃脑袋:“那不行,他不是恶霸地主。”
又有人说:“叫他净身出户,行不行?”
“叫他先挪到下屋。”
民兵催着杜善人和他家眷搬到下屋去。旁的男女都动手清查。
有的贴封条,有的落账,有的翻腾着东西。箱箱柜柜都给掀开。花纸天棚给扎枪头子捅几个窟窿,有人站在朱红漆柜上,头伸进天棚顶上,尘土都抖落下来。炕席炕毡,也都翻个过儿,尽是一些破破烂烂,扔半道也没人捡的东西,摔满一地和一炕。郭全海说:“叫杜善人过来,大伙再好好问他。白大嫂子你跟‘她’一起,到西屋去问娘们。”
白大嫂子临走,冲郭全海低声逗笑说:“你说的‘她’是谁呀?”
经这一问,郭全海满脸发烧,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没有答话,连忙挤进人堆里,找着小猪倌,跟他一块堆,拿着铁探子,到角角落落,屋里屋外,去搜查去了。白大嫂子拉拉刘桂兰的手,跟她逗乐了,笑说道:“来来,郭团长的‘她’,咱们快上西屋去。”说得刘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