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喘着粗气,仿佛怒意在喉口周身积攒,他发泄不得,只能靠呼吸一点一点遣散出去。我挑衅地看着他,他却没有看我,那只定在我旁边的手缓缓成拳,像要收回,却猛地砸在木桶之上。
大内御用的木桶霎时裂了,要不是钢圈圈着,只怕早已碎成两半。
卫明起身跨出木桶,扯了一旁的袍子披在身上,朝矮榻走去。
热水顺着木桶的缝隙迅速流出,漫延一地。我的身子赤条条露了出来,有一点冷。我叫卫明,卫明不应,再叫,还是不应。我知道他是彻底被我激怒了,可他的气量恁的狭小,我不过说句玩笑话,有什么可生气?气便罢了,何苦打坏我的浴桶,没了浴桶,我拿什么泡澡呢?
我也生气。
我裹着袍子回卧榻上,打定主意,明天抄家,第一个抄卫明的家,变卖他府中那些绝版的兵书,给我修个温泉池子。我这么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中途醒来,卧榻一侧暖洋洋,是我躺过的地方,另一侧冰冰凉,本该躺着卫明,他却还在跟我置气。我叹了一声,抱着被子,起身下床。内间地上全是水,水蜿蜒至矮榻边,卫明就睡在那里。我把被子搭在他身上,掀开被子一角,虫儿似的钻进去,窝在卫明怀中,探出个头。我以为卫明睡熟了,第二天醒来,怕是要吓一跳,谁知过了一会儿,坚硬的手臂搂过来,将我紧紧拥在了怀里。
第二天我醒过来,枕边没人。
卫明多年来从未伴我一觉到天明,我对流言蜚语无所谓,坦荡得很,他却很是将传言听进耳中,记在心上。外面说他奸佞惑主,他每每因此不肯进宫,哪怕不得已来了,陪我睡一晚上,第二天也得天不亮就走,仿佛这就表明他是被迫的,根本不想跟我睡。他走得早极了,我曾打趣不知宫里运泔水粪便的车跟他哪个最先出宫门,他气得要死,下次照旧。我也懒得劝他,反正他干爽了我,愿几时走几时走,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依稀记得睡前去了内间矮榻,醒时却趴在龙床上。棉被掖着四角,睡得我暖洋洋,还有点热。床前垂着厚重的布幔遮光,我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撩了撩,一丝刺眼的光漏了进来,而后外面守着的太监恭敬道:“陛下起了?”
我“嗯”了一声,问:“几时了?”
“回陛下,巳时三刻了。”
怪不得日光如此亮,我一觉好睡,又睡到了自然醒。
我一早便明白,比起圣主明君,一代昏君更适合我。反正每个皇帝这辈子最惦记的不过是青史留名,骂名也是名,我心大,不嫌弃。我做昏君做得兢兢业业,十七岁坐稳江山之后便没上过朝,有时候心情好,用过早膳还要回去睡个回笼觉。
我撩开布幔,宣布起床。宫人们鱼贯而入,我赤着脚往外面走,宫女太监跟在身边,为我穿鞋更衣漱口。路过外间书桌时我瞥了一眼桌上,将军果然深情厚谊,那个装着太傅下落的小竹筒不见了。坐在镜前,我的近身大太监,也是这宫里的太监总管章枣捧着参汤在我身边,叫我早起之后喝一碗。我喝了,暖和和的参汤从喉咙直直地淌下去,唤醒空了一夜的脾胃,我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
我说:“朕饿了,早膳吃什么?”
章枣便把御膳房今儿备下的早膳报了一遍,说得口齿伶俐不打磕巴,唱词似的。虽说是早膳,连上清粥点心也有三十几道,我点点头,满意极了:“甚好,端上来吧。”
于是三十几道早膳摆了满满一桌,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指挥章枣给我盛粥夹菜。
御膳房有规矩,每天菜式不能重样,且我要是多吃了哪道菜几口,往后好些天,这道菜就不上桌了。这既是要避免为君者太过放肆,又是怕被刺客钻了空子,往我喜欢的那道菜里下毒。本朝前几任皇帝都恪守这条规矩,到我这里,规矩给改了。
我都当上皇帝了,还不能多吃几口自己喜欢的,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就算碰上刺客下毒,碰巧吃死了,我也认!
只是一个人吃饭实在冷清,偌大殿里站满了宫女太监,谁都不出声,唯有我一个人静静地吃,碗里的吃完了,叫章枣再给我夹。那一句“粳米粥”远远地传出去,碰到大殿的柱子弹回来,孤零零惨兮兮,带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