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这奇妙的因缘流转间窥见命运,含笑释然之余,又觉玄奥难言。
「……辛苦你了。」
沉太公对榻上的儿媳妇点了点头。
「多谢……公公。」
贝云瑚产后气色就没恢复,始终下不了床,整个人像蔫了的花朵,彷佛生产
耗尽了精力,不复往昔光彩照人。
沉太公直觉不对,迅速撤换了厨房里的人,将贮藏的食材药材通通扔掉换新
,出入门禁全整过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连沉季年都觉父亲大惊小
怪,却被狠狠修理了一顿。
太公为这标致的女娃起了名儿,叫「素云」。
之所以不避母讳,是希望她为母亲带来好运,添福添寿,除了祈祝阖家平安
之外,亦能再现贝云瑚初次踏入沉家大门时,那宛若谪仙般脱俗出尘的丰姿。
◇◇◇独孤寂离开越浦之后,赶在天亮前又回到龙庭山下。
山脚白玉牌楼附近俨然形成镇集,店铺林立,支应香客朝山所需。
他在旅店里住了几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楼的柱脚下,叼草望着熙攘人群,
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杂在进香客里的梁燕贞。
没有了濮阴梁府的大队簇拥,也没有贝云瑚那流水价般使不尽的金叶,梁燕
贞尽管梳发扎辫,身上旧衣也是洗净的,远说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个人却灰扑
扑的毫不起眼,彷佛罩了层灰。
十七爷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见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蒙黯澹,怎么也
对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约莫一丈处停步,终于四目相视,只是这般距离,眼底
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贞穿着松垮的棉布衫子旧布鞋,未着罗袜,颇经缝补的乌裤裤脚肥大,
掩去姣好身段;脑后拖着粗辫,黏着汗水尘土的额发有些紊乱,加上手里提着的
长木棍,看上去就是名农妇,除了修长鹅颈微露一丝青春气息,俱是底层生活的
挣扎痕迹。
丑丫头说得没错,她该跟小叶走的。
濮阴已无叶藏柯,小燕儿亲手赶走世上最后一个为她着想的人,这一切都是
他的错。
独孤寂插在怀襟的手里,捏了只沉甸钱囊,足够她归返濮阴,但就算是十七
爷也明白,拿钱打发她有多伤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罢?」
他摸了摸鼻子,讷讷开口。
「我送他上山了,虽然出了点状况,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贞「喔」
的一声,继续朝山道行去。
独孤寂早知不会有什么好眼色,没想到是这等反应,直到擦肩交错,才低道
:「小燕儿,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梁燕贞转头凑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来。
「她伤到你了。这伤永远都不会好,在你心里烂着,起先发出腐臭的气味,
到后来,连那股味儿你也察觉不了,旁人却不敢再近,他们知道你是脓、是疮,
是团烂肉,谁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习惯。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落拓侯爷回神,发现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惊心却难以驱除。
梁燕贞眸里空洞洞的,曾经的欢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难以形容
的微小亮光,此际俱已掐熄,只余一片残烬。
原来改变的并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内里,玲珑浮凸的皮囊失却灵魂,
破败到无法直视的境地。
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时,才发现难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头改变了他么?这般负心之举,独孤寂昔日不知做过多少,
从来不以为如何。
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稳,钱囊「啪!」
摔在地上,扬起黄尘。
独孤寂连抬眼的力气也无,遑论捡十,视界里忽探入一只白皙的腕子,却是
梁燕贞捡起钱囊,掂掂份量,顺势收入怀中。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贞的眸子毫无生气,黄扑扑的脸蛋儿绽露虚无
的笑容,沾着泥尘的尖颔朝他腰间一抬。
「……我要那条链子。」
珊瑚金价值连城,白马朝倾国库之力也不过就造了这一条链,乃独孤寂自囚
的象征,更蕴有向兄长忏悔的寓意在内,岂可与人?但他无法拒绝梁燕贞,那虚
无的笑容宛若永难餍足的阴人,令独孤寂心痛难忍,恨不得立即逃离;犹豫一霎
,咬牙道:「好!」
解链两分,递去半截时,才发现手有些颤。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链是独孤寂难以挣脱的束缚;但对峰级高手来说,掐
断链环直如喝水呼吸。
瑚金链在指间无声分断,他将解裂的两半链环重新捏圆,又成两条完整的链
子。
梁燕贞将链子卷好,取包袱巾缚于木杖,掉头往来时路去。
珊瑚金纵使轻韧,挑上山委实太蠢,须寻一隐密安全之处收藏;反正阿雪已
平安抵达,几时去瞧也都一样。
独孤寂没勇气看她的落脚处,哪怕不是乞丐窝也无法承受。
他希望她好好的,有天遇到个好男人,褪去空荡荡的眼神,却听见自己说:
「……这样,咱们便两清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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